肿瘤科的空气里，常年弥漫着消毒水的凛冽与生命拉锯战的沉重。小张护士穿梭其中已有数年，脚步精准，动作利落，像精密仪器上一枚运转稳妥的齿轮。她的笑容是职业的刻度，温和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。生死场的磨砺给了她坚韧，也像在心上裹了一层薄冰，让汹涌的情感习惯沉淀在职业规范的河床之下。

这天中午，科室的喧嚣渐渐平息。小张护士整理着病历，目光习惯性扫过输液架，落在“陈患者”的名字上——那位寡言少语的晚期胃癌中年男人。他的输液框里还有三四瓶液体没输完。她忽然想起，往常巡视时，26号床的陈患者总背对着门口，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。今天，他也是独自回来的吗？一丝疑虑掠过心头。

放下病历走向病房，推开门时，病房里静得异常。陈患者侧躺床上，身体微微蜷缩，脸朝着墙壁。化疗后的疲惫像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，连呼吸都弱得近乎无声。小张护士走近例行检查，仪器数字平稳，可他脸色苍白如纸，嘴唇干裂得褪了色。

“陈先生，感觉怎么样？有哪里不舒服吗？”她轻声询问，声音是惯有的温和。

床上的人影几不可察地动了动，没回头，只传来一声沙哑的回应，轻得几乎要被空气吞噬：“……还好。”

小张护士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床头柜，上面空空荡荡，只有半杯凉透的水。没有饭盒，没有水果，没有家属带来的任何食物痕迹。她心里咯噔一下——现在是午后一点多，早过了饭点。化疗期间本就虚弱，营养怎么能跟不上？

“陈先生，您……吃过东西了吗？”她的声音放得更轻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。

沉默。只有心电监护仪单调的“嘀嗒”声在房间里荡开。过了许久，久到小张护士以为他不会回答时，才听见他极艰难地挤出几个字，声音粗哑得像砂纸摩擦木头：“……没人来。不饿。”

简单几个字像冰针，刺破了小张护士职业化的平静。她瞬间明白：今天是他的化疗日，陪护家属不知为何缺席了。化疗的副作用——恶心、呕吐、食欲不振——此刻正独自折磨着他，连一口热乎饭都没有。

一股酸涩猝不及防冲上鼻尖。她迅速低头，掩去眼底的波动，用更平稳的声音说：“好，您先休息，有事按铃叫我。”替他掖被角时，动作比平时轻柔了几分。

转身走出病房，她径直走向护士站，拿起手机点开一家以清淡营养粥品闻名的餐馆。几乎没犹豫，点了一份温热的鸡茸青菜粥，配两个软糯的小素包。备注栏里飞快敲下：“请务必放在26床床头柜，勿声张，说是医院统一安排的加餐。”

支付成功的提示弹出，她迅速收起手机，像什么都没发生过，继续投入工作。

半小时后，外卖员悄无声息地把保温袋放在了26床床头柜上。小张护士远远瞥见，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。

傍晚测温时，推开门看见床头柜的保温袋已打开。陈患者半靠在枕头上，捧着空了一半的粥碗，正小口吃着。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，那层仿佛亘古不变的寒冰，似乎融化了一角，透出些微弱的人间烟火气。

他察觉到小张护士进来，动作顿了顿。小张护士拿起体温计准备操作时，他忽然开口：“小张护士。”声音依旧沙哑，却比之前清晰了些。

小张护士抬头，撞进他的目光里。那双曾如枯井般沉寂的眼睛，此刻映着灯光，也映着她的身影，里面有种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——惊讶、了然，还有一丝笨拙的暖意。

“……”他嘴唇翕动着，像是在斟酌词句，显得有些局促。最终深吸一口气，用尽全身力气似的，把两个字清晰又郑重地送到她耳边：“谢谢。”

那两个字很轻，却带着千钧重量，毫无预兆地撞在小张护士心上。她握体温计的手指猛地一紧，那句刻在骨子里的“应该做的”瞬间卡在喉咙里。一股热流毫无防备冲上眼眶，视线骤然模糊。她猛地低头，假装专注看体温计刻度，鼻尖的酸楚和眼底的温热却再也藏不住。一滴滚烫的泪珠砸在洁白的护士服袖口，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湿痕。她不敢抬头，只低低“嗯”了一声，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。

测完体温记录好数据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。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，才敢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意。心口那层裹了许久的薄冰，在那声沙哑的“谢谢”里裂开细缝，有温热的、陌生的暖流正悄然渗入。

那晚之后，小张护士发现陈患者背对着门口的次数少了。有时她推门进去，他会努力侧过头。询问感受时，他不再只沉默，会艰难地答“好点了”或“有点反胃”。她自己也没察觉，记录病情时，嘴角不知何时开始习惯性微微上扬，眼神里冰封的河流正悄然消融，重新流动起温润的光泽。

几天后的清晨，刚结束紧张夜班的小张护士回到护士站，目光扫过台面时蓦地停住——她惯用的记录板旁，静静放着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保温袋，印着那家粥店的Logo。袋子下面压着张纸条。

拿起纸条，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，显然因虚弱而颤抖，却一笔一画写得异常认真：

“小张护士：粥钱。包子很好吃。陈患者”

纸条下面，是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零钱。

窗外，晨光熹微，正努力驱散黑夜残留的冷意。小张护士捏着纸条和带着体温的零钱，紧紧攥在手心。薄薄的纸币边缘，似乎还留着患者指尖的温度，透过皮肤，直直熨帖到心底最深处那个被职业理性冰封已久的角落。

暖流无声奔涌。原来在这条与病痛相伴的漫长隧道里，照亮彼此、融化坚冰的，并非只有她以为的单向付出。那声沙哑的感谢，这张折叠的零钱，都是黑暗中悄然递来的微小火种。它们或许微弱，却足以点燃希望，让两颗在孤独中跋涉的灵魂，感受到最珍贵的暖意——那是被看见、被理解、被温柔以待的，属于人间的温度。

这温度，足以支撑他们，继续在这条艰难的路上，互相搀扶着走下去。

注：小张护士代表肿瘤四病区所有护士的缩影

来源 | 肿瘤内科四病区
作者 | 吴亚莉
初审 | 鲁   静
审核 | 陈   娟
审签 | 杨   华